惊蛰时节，四川省崇州市街子镇凤栖山的光严禅院旁有一间无漏秋山茶肆，春日菜品应季而生，从上至下依次为花椒萝卜配海苔、杂菌玉米春饼、橄榄油浸番茄配菜汁、炭烤竹荪配黑胡椒西兰花泥、炝炒西芹春笋丝、抹茶玉米汤。
空青裹紧身上的百衲衣。今年的春天暖得有些快，前些日子禅院大殿上长明灯的烛火都显得太热了，撩得空青心意不静，几乎无法坐禅。今日惊蛰，万物萌动，竟然开始了第一场倒春寒，来势凶猛，像是有不寻常之物要来。人在山野里住久了，总会对自然的讯息格外敏感。百衲衣的衣角倏然一动。空青侧侧身，旁边有几棵枯树打横交错倒在地上，树下的枯叶瓦砾堆里倔强地钻出一角古亭的檐梁。上面的护花铃还在虚弱无力地摇动。空青想起去年的雨水，一场接一场，一天连一天，不算凶猛，却霏霏不住，渐聚成洪，伶俐快活的山溪变成「凌厉溪」。一天晚上，长明灯的烛光摇晃得厉害，空青听得「夸嚓」一声，就知道山顶的青川亭垮了，被再也支撑不住倒下的大树压垮。少了个参悟禅机的静好之地，叹息一声，也就过去了。光严禅院位于四川崇州街子镇凤栖山，已有年历史。
何止如此，禅院一路下去，路旁都是被连根冲倒的大树，底面变成自然根雕，四周晕出长短不一的枯黑爪牙，中间乌黢黢的一大块。当初种得整齐，如今也倒得整齐，沿阶旁一字斜排，每一个都像曲子里一声铿锵的定音鼓：「咚！」比禅院的晚钟还响亮。来来去去的事，想必这古寺比谁都看得淡。空青听过师父讲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。从晋代这光严禅院修起来，这重檐飞阁、舍利塔群，哪个不是豪雨、罡风、烈火、野兽一一都见识过，损毁次数也在木鱼声中渐渐变得不太具体。毁了便重修，听师父讲来，倒像挺轻巧。你看这路旁的树现在是一棵棵倒着，不多日又会立起来，身上缠满香客祈福的红绸带，装作在原地成长了数百年不变的古木。入山的台阶上，出现了蟾蜍。
树倒了，亭子塌了，新年的这场春日宴，还是要赴。空青在林荫深处踏着绿叶和青苔的清香往下走，心情和脚步都还算轻松。倒春寒刮风，常绿阔叶树趁此时机悄然换衣，新叶之下的老叶落得空青满眼都是，一时间明明暗暗，这几十秒的春天，被切割成无数个日日夜夜。城池已经招呼完客人。站在石阶尽处迎他，眼睛瞪得又圆又亮：「你咋走那么慢？我都忙到开火了。」「路上遇到个好久不见的老熟人，打个招呼。」城池大概知道这个老熟人是谁，正要问，空青倒是反客为主，拉着城池一躬身钻进旁边的厨房。「今天要给我做点啥子？」香椿只剩两把。
灶上一水儿的碧玉荧白：小葱、豆腐、芹菜、竹荪、海苔、西兰花、白萝卜，还有一把水灵灵的香椿。「今年的香椿发得早哦，我一路下来的时候看到全都是，还说给你摘一把，又想你可能都摘了。」「那不是哦。今年热得早嘛。你看那些花嘛，开得好快。我觉得可能是去年开了没得人看，今年怕再扯拐（生变），趁天好有人上山，能开快开，『诶，都来看一哈子（一下子）老娘的美貌！』」城池手上专注地削着萝卜，嘴里却不停，蜀地方言绵乎乎的，讲起笑话来就变脆了。也只有他有本事叫空青笑得开。参禅打坐，冷烛古佛，空青眉宇之间本来有种调皮的戏谑，也逐渐在木鱼声中被严肃隐去了。遇到老熟人，又见了城池，听了笑话，还有美食可待，舒展一笑，那份慧黠又带点矜持地跑出来，先是抹平剑眉长眼之间的竖纹，再顺着滑滑的鼻梁溜下去，落在薄薄的唇角边，翘起来，很是明快。此时先做年轻快活的食客吧，回去再敛眉肃眼接受佛法点化。新开的海棠花与青苔雨水打磨的佛顶尊胜经幢。
早春的时候是有一阵急热，棠樱桃李感应到暖和，都着急忙慌地开了花，开得人来不及一棵棵地赏，花期都乱得很。刚才路上，空青看春寒中的她们，似乎都有些羞恼，像是知道自己受了骗，又不好意思反悔，只好继续讪讪地美着。「还是绿叶树不着急哈。看那棵，才发叶子。」城池听着空青这一句，手上择菜不停，抬头望了一眼。茶社外，无漏池边，石雕的守池佛头之上，那棵高树乍看还只有褐色的枝条，旁逸斜出，凌乱纤弱。只有眯缝起眼睛细瞧，才能看到小小的、密密的、青绿的芽头，还没有发出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，没人注意。其实这树的心已经暖过来了，要等对的那场春风来吻一下，就会迅速绽放碧玉赤锦般的笑容。清晨菜场刚剥开的豌豆。
「刚才我听到客人问有没得蛇。」「好多人都要问哦。山里面嘛，担心也正常。」说话间城池已经把西兰花打成泥，倒进锅里上了灶。绿莹莹的一锅，「咕嘟咕嘟」，像无漏池里的鱼在吐气泡。「也不看看池子头那些癞疙宝（蟾蜍），就算是有蛇，也是不吓人的撒。都不怕它。」「哎呀，这儿离青城山那么近，哪个不晓得『青城山下白素贞，洞中千年修此身』嘛，那边天天放这个歌，听得脑壳痛。」白萝卜被城池削成短短的圆柱，浸在深锅水里煮起来。空青又笑。每次去青城山，这几句确实会魔音上脑，回来都无法静心打坐，他总是在回寺之前先来城池这儿讨一口好茶喝，过渡过渡，才好继续修行。无漏秋山素斋茶肆为古寺茶室改造。无漏，即是佛语所说的把所有的欲望、烦恼、症结都舍去，无可再漏。
要说起来，这一片小小的屋宇，和那一方清浅池塘，也都是禅院的产业。因为离大殿太远，年久无人打理，成了一处僻静的荒所。城池也是几年前偶然驱车上山，一眼看中。寺庙也乐得有人打理收拾，再给寺里吸引些香火，爽快地交给他。一番布置之后的茶社得名「无漏秋山」，断除三界烦恼，寻求真正的智慧，是个有慧根的好名字。「去年没有守好这山上的水，惊蛰一直怄气，怄自己的气。」城池停了切面的手。惊蛰是今日的节气，他想了一想，没说话，又恢复忙碌。「你先端菜过去，我这边下了面就好了。」空青听着锅里水滚开的声音，想到山上松竹间的风。又想到刚才山路上衣角边的那个招呼。惊蛰终于回来了。大茶室里有好几桌客人在喝茶吃点心，笑闹声让屋顶上挂的那一对铜鲤鱼都要跳跃起来。空青可不想让他们眼馋，把菜端进后面的一个小间。虽然没出太阳，天气还算清朗，只是天光都照给大屋了；空青拉开薄纸糊的障子窗，刚好看铜鲤鱼和新发的青枝条。风顺势浮动进来，小间里薄暗流动，褐色木桌上淌着沼泽般幽深厚重的光泽。城池正在制作杂菌玉米春饼。
空青饿了，先扯了一块眼前的春饼，裹上杂菌，蘸了搭配的抹茶玉米汤，送进肚子里填一填。城池做素餐一向不讲究章法，有啥做啥。菌子其实还不到旺季，但也被他搜罗了来，切碎了来搭春饼，淡然又丰富的鲜味，是空青喜欢的。春饼也烙得不讲形状，摊在方碟子上，形状很像倒伏树木的根部。城池从厨房里过来，端着另一个托盘。「都好了，开饭。」白萝卜刚刚煮好，白净地浸在海苔和花椒吊的汤里，还轻轻冒着「滋滋」声。城池一笑，「我只有一次听过惊蛰吐信，也是这种声音。」空青捧起那碗绿莹莹的菜泥。盐烤的竹荪懒懒地躺在上面。皮肤与食物之间隔了一层，能感到汤汁在缓缓摇动，碗边微微渗着油脂。升腾的热气，是朦胧的色香味预告。春天被这汤泡得又鲜甜又清香，蓬松得像方丈房中的打坐垫子。白色碧桃下是小葱椿芽炒豆腐，配上特制的辣油，是蜀地麻辣鲜香的春意。
城池是得意的，「春日宴，碧汤一碗歌一遍。每个菜你都要好生尝哈看哦。」四川话里，「尝」字发「赏」音，是巧合，也有对食物格外尊重上心的意味。空青喝得带劲儿，又有点赧然。「贪嗔痴」，他占个「贪」字，颇为贪这一口吃食。素斋也得有滋有味，食材、火候和时间，都要有讲究。就连与城池结识，也是为了这个「贪吃」二字。茶社建好后，与禅院之间有道小门通行。有时候生意不错，客人难免喧闹。烟火和禅寂，就是薄薄的一门之隔。日子久了，空青难免好奇，又被「无漏」这个清净无忧的名字吸引，于是信步下去探访。那天城池兴致正好，在厨房洗手作素羹，空青肚里的馋虫被勾得沸反盈天，从此寺庙里本来还算不错的斋饭，成了寡淡无味的汤水。空青每每溜来城池这里解馋，都会笑自己，说什么「无漏」的境界无忧无虑，这口腹之欲就是头一件甩不掉的烦恼。抹茶玉米汤。
城池盘腿与空青对坐，也拿起筷子。「你刚才下来的时候，是不是遇到惊蛰了嘛？怄气怄完了哇？」空青夹了一筷子小葱椿芽炒豆腐，这个菜简直合了他的口味，城池放盐放得好，刚好把小葱、香椿和豆腐的香都提出来，又盖不了的地步，一嘴巴的脆生嫩滑；旁边配的红油蘸水也香，麻辣爽利；他吃得顾不上搭话。城池的问题悬停在花瓶里插的那单枝白色碧桃上。空青细细嚼完了才说。「可能是嘛。就钻到我脚边打了个招呼。其实它怄啥子气嘛。以为自己是一根青树枝在无漏池里面的倒影化成的，就要负责守这山上的水哦？去年子年成差，啥都不顺，哪个怪得到它头上？」「惊蛰心软嘛。它晓得自己要吓到客人，从无漏池游到洞里，一次都没再出现过。我也是上去找你，才看到它一次。还是青青细细嘞，像原来那根枝子。」「我总觉得它怄气还有一层，觉得没守好水，菜长得不好，大家吃不好，打钟声音没那么好听，它也不安逸。」放生池内，一尊佛像，低眉望池，手托清水。后方为茶室，可喝茶、远望、书写、静听。
城池想起来，当年就是惊蛰那天禅院里的一声钟，池子里青枝的倒影活了，脱离树干，灵动地甩了下身子，碧色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。动静很小，但池子里常驻的蟾蜍、锦鲤、小乌龟惊吓了好一阵子，实在不见那「怪物」有下一步的动静，才又出来活动，游的游，爬的爬，觅食的觅食，交配的交配。空青吃一口凉菜，又喝一口热汤，浑身舒畅，比参禅还通透。他夹一筷子炝炒西芹竹笋丝，一咬，春笋丝就脆脆地断了，咸鲜的汁水迸开。「等下我回去碰到它，要跟它说声，千万莫再怄气了，秋天冬天没吃到好的，有啥子关系嘛。这儿春天一来，又可以来找你了，不是照样吃得巴巴适适？」新绿掩映下的放生池中鲤鱼游荡。
「那你打钟可要起劲儿点，让它听出你真的吃了顿好的。」城池捧着一杯茶。山里面的春天虽然安静，却从来不寂寞。花朵开且落，鸟唤虫也鸣，各种草本木本的种子抓着风四处跑了，你追我赶，自有静悄悄的热闹。惊蛰来了，今年的风水，应该会柔顺的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